一、吾非汝師
二、遊方參禪
三、有伴即來
四、無情說法
五、眼處聞聲方得知
六、參公案的正確方法
七、過水睹影
八、談談開悟偈
九、不為我說破
總共 36 筆
禪宗祖師畢生的行誼很少留下豐富的資料,這和禪者過去、現在、未來三心不可得,以及「應無所住而生其心」的禪者性格有關。
況且所謂詳細的記載生活細節,甚至詳細記錄開堂說法的內容都是一種忌諱,因此,很少留下可供參考的資料。有的都是弟子私底下的記錄,也不敢公開的提供參閱,編輯成冊是後人的事。我看禪宗公案,發現這些公案都非常簡約,重視的是「直指人心」的作略,那才是公案的主要素材。
至於禪師的平生事跡與參禪主旨無關部份,能省略就省略,況且知之詳只供閒談,無裨於進道。而開堂說法是隨機而發,因為法無定法,如果詳細的記載,反而讓閱者泥跡失神,去道更遠了。
禪師說法最重要的部份是入室小參,師徒之間心光閃爍,以及秘密吩咐,只能存在於師徒之間進行。例如六祖半夜拜謁五祖,五祖親授《金剛經》並證金剛心;惠明半路攔截六祖,六祖為說「正與麼時,哪個是明上座本來面目!」實際情況都不便形諸文字,也不可讓外人得知,這部份屬於密意。
這些原因讓看公案的人,愈看愈糊塗,怎麼猜也猜不透,這是必然的。但公案也是「指月」的指,直指學人內心的月亮,一旦亮了起來,心窗也就打開了,所以稱為參公案。因為參是參禪,不是要人去解釋。
這種條件下,洞山良价禪師留下的事跡可說是極少數的例外,非常豐富、非常可觀了。如果能夠善用這些資料,我們可發現所提供參考的價值是非常高的,至少可以明瞭參禪的艱困過程,不是坐在蒲團上打消念頭那種玩意兒可以致功的,那種要打消念頭工夫其實也是捉拿妄想念頭的把戲,是佛陀成道前就從外道六師學過了的,而且發現不管用,只是健康的心志訓練方法,重點在思維,在突破,在昇華,但是,偏偏就有人把這些玩意兒當著「禪坐」,煞有其事的編為修禪教材,稱為「禪修」,誤賺參禪人。
從洞山良价參禪的過程,我們就可以瞭解,要是老死在蒲團上是不可能參禪的。
良价禪師也特別重視「悟後起修」。
一般人以為一見性就大覺大悟了,絕無此事。見性開悟到大覺大悟還有一段很長的路子,華嚴以十地來勸勉學人「百尺竿頭重進步」,禪宗也有「牢關」之說,都是悟後起修的主題。
尤其悟後起修特別重視「保任」,步步荊棘,良价禪師對這方面說得特別多,特別詳細,可以和臨濟義玄祖師媲美,難怪臨濟、洞曹兩宗至今香火不熄。
現在有些人不懂保任的重要,或者偏重經教,或者偏重唯識,以至禪風不振。保任是法身慧命能否成就、能否不歷僧祇獲法身的重要過程,也是禪宗祖師一再強調的修行。
因而有此文之著作,期能拋磚引玉,重振中華禪風!
洞山良价禪師還是小沙彌的時候,跟隨著大眾念誦
《金剛經》、《心經》,這是寺院的必要功課。
有一天,他摸摸臉,抬起頭向師父發問:「我頭上明明有眼耳鼻舌,你們也是,為什麼經上說:無眼耳鼻舌身意呢?」
師父當時一愣,對這小孩子產生驚奇的一瞥,對呀!我們為什麼沒有這些疑問呢?他自己也摸摸頭,謙虛的向小弟子說:「你問得好,可惜師父枉費施主佈施多年,還是沒有辦法解答你的問題。等你長大後,我鼓勵你找有德養的師父請益!」不久就送洞山到五洩山靈默禪師那裡接受披剃。二十一歲受具足戒,已經是僧伽了,也開始遊方參禪。
這是個很溫馨的故事。
洞山的師父是一位很善良而了不起的師父,因為他不能解答弟子的疑問,並沒有擺出臭架子,含混的解釋一通了事,反而很誠懇的謙稱:「我不配當你的師父,但我會推荐你到更好的師父那裡受教。」
很遺憾的是,文獻上沒有留下這位師父的法號,他只是一個平凡的人,但絕對不會欺騙自己。
欺心是自己貶抑自己。很多人不了解欺心包含了懷疑、不信任別人與自我逃避的無明心理,這些污垢是障道的因素,這位平凡的師父卻直率的、認真的承認自己的無能,對他來講是無虧於心,坦然領受。
但對洞山來講卻是很好的教訓:人要學習承認自己的無能,對人坦率無私。這位師父的告白,無異於在洞山的心田中播下了一顆明亮的種子,在將來追尋禪道的過程中,一直保持著明亮的心態:不懂就說不懂,坦然接受,不可以似懂非懂,自欺而欺人,才能接受法益。
《證道歌》:「圓頓教,勿人情,有疑不決直須爭」,研禪學禪要窮究根源,不能唯唯否否,囫圇吞棗,把上天給我們的無限智慧封死了,成什麼道?悟什麼法?
為人師表的更應「知之為知之,不知為不知」,不可以裝模作樣,未悟言悟。要知道:明心見性是法界大事,開悟了,自有聖者前來證明,掩藏不了,他人可欺,上天不可欺。
禪宗可貴的作略之一是參訪。
你有疑問,可以向你心儀的師父請教,禪堂永遠都開著門,不會因為你不是他的弟子就關起門來。你不滿意,你可以離開,師父還會推荐另一位師父給你,不會覺得難為情,熱情的擁抱,熱情的拜拜。因為叢林寺院是天下人的叢林寺院,不是個人的;佛法是眾生的佛法,怎麼有不希望人家開悟的師父?不可能,不可能!
讚美洞山從小有持疑精神的時候,我寧願讚美這位名不見經傳的師父,在平凡中展現了不平凡的情懷。因為他的心光明磊落,也讓他的弟子懷抱著光明磊落的心懷。
依據《指月錄》卷十六:
首謁南泉,值馬祖諱辰修齋,泉問眾曰:「來日設馬祖齋,未審馬祖來否?眾皆無對。」師出對曰「待有伴即來。」南泉曰:「此子雖後生,甚堪彫琢。」師曰:「和尚莫壓良為賤。」
次參溈山。問曰:「頃聞南陽忠國師有無情說法話,某甲未究其微。」溈曰:「闍黎!莫記得麼?」師曰:「記得。」溈曰:「汝試舉一遍看。」
師遂舉僧問如何是古佛心?國師曰:「牆壁瓦礫。」僧曰:「牆壁瓦礫是,豈不是無情?」國師曰:「是。」僧曰:「還解說法否?」師曰:「常說,熾然說,無間歇。」僧曰:「某甲為什麼不聞?」國師曰:「汝自不聞,不可妨他聞者也。」僧曰:「未審什麼人得聞?」國師曰:「諸聖得聞。」僧曰:「和尚還聞否?」國師曰:「我不聞,我若聞即齊於諸聖,汝即不聞我說法也。」僧曰:「這麼則眾生無分去也。」國師說:「我為眾生說,不為諸聖說。」僧曰:「眾生聞後如何?」國師曰:「即非眾生。」僧曰:「無情說法,據何典教?」國師曰:「灼然,言不該典,非君子之所談。汝豈不見《華嚴經》云:「剎說,眾生說,三世一切說。」
師舉了,溈曰:「我這裡亦有,只是罕遇其人。」師曰:「某甲未明,乞師指示。」溈豎起拂子曰:「會麼?」師曰:「不會,請和尚說。」溈曰:「父母所生口,終不為子說。」師曰:「還有與師同時慕道者否?」溈曰:「此去澧陵攸縣,石室相連,有雲岩道人。若能撥草瞻風,必為子之所重。」師曰:「未審此人如何?」溈曰:「他曾問老僧:學人欲奉師去時如何?老僧對他道:直須絕滲漏始得。他道:還得不違師旨也無?老僧道:第一不得道,老僧在這裡。」
這段話雖然冗長,但須仔細研讀,費心思索,才能領會。研讀公案要有耐心,不可心意識蠢動起來,這樣就不能終篇。如果看不懂,不要緊,以下將分幾個段落來分析,與諸位共同研究。
南泉普願禪師是馬祖道一座下傑出弟子。
馬祖道一是中國祖師禪的大成就者,他視人根器的差異,運用各種方法,瞬間讓弟子開悟,開創了中國不同風格的禪風,讓神祕的禪園開滿了各式各樣奇葩異果,座下有八十六員大將見性,其他獲得領會的人更不計其數。六祖在<機緣品>曾預先向南嶽懷讓提到他:「西天般若多羅讖:汝足下出一馬駒,踏殺天下人。」這匹馬駒就是馬祖道一。
南泉普願也是位傑出的禪師,大家都暱稱他為王老師而不名,老師是古人對師長的尊稱,因為「師者傳道、授業、解惑也。」禪師難免給人一種嚴肅的刻板印象,王老師則帶來溫暖的感覺,可見他為人平易近人。
南泉斬貓公案乾淨俐落,可惜只有趙州從諗拈破,直到如今還喧擾於學者之間,本來至簡至易,就像趙州聽到這個公案,只把草鞋放在頭頂上,悠哉悠哉的走出了禪堂,驚動了叢林,大家都在猜刀和貓命的關係,沒有領會到趙州放在頭上的草鞋。
這就是祖師禪的特殊作略,傳禪不在文字義理上,只在瞬間的回頭轉腦。洞山良价到了普願,南泉卻在禪堂發一癲,喃喃自語:「再過幾天就是先師的忌辰了,想辦個齋會紀念紀念,但是他老人家會不會賞臉呢?」
這是逗機。弟子要找到真正的師父固然千辛萬苦,師父要找個上上根器的弟子也不簡單,所以必須逗機挑選。
密教也是一樣,弟子要皈依上師之前,必須花三年的時間觀察上師,看看他的素養、風格與德化,深信不疑了才皈依。上師雖然讓你皈依了,還得再花三年,好好的觀察弟子的根器,上選的才傳授密法。傳授之際都非常慎重的。
南泉喃喃自語,不在發瘋,他在掃描,探測哪個是可造之材,年輕的洞山出列,琅琅上口:「啟稟師父,祖師爺有伴相隨就會來赴齋,您不用擔心。」
南泉看著他,欣慰的說:「這個後輩見解不俗,可雕琢成材。」洞山答:「莫壓良為賤。」我們看禪堂洋溢著一股祥和輕鬆的氣氛,襯托出洞山昂藏卓立的性格,也襯托出南泉率真不拘小節的風範。禪是生命的發皇,灑脫自在的人容易悟道。
什麼是上上根器?閱歷多的人都有一套辨識的辦法,這兒不再贅言。倒是了凡居士在《了凡四訓》談到一個將要成功的人,都會自然流露著一股謙虛的光芒,可感觸而不可言宣。是的,生命是一股光流,散發著喜悅的感染力呢!那就是謙光,謙虛自然發射的光,是內心純潔的光。
洞山有一副機靈活潑的腦袋,反應迅捷,智商高,這是優點,它可以打破窠臼,不落陳封;但智商高的人有時自恃甚高,容易輕易的截斷他人的溝通,讓美好的意見交流終止。這句「壓良為賤」顯然不是很好的回答。
南泉禪師沒讓他開竅,他就辭別打算到溈山拜訪靈祐禪師。
溈山靈祐禪師是溈仰宗的開山祖師,是百丈懷海的弟子,有一個晚上,陪侍百丈師父,夜冷泡了一壺茶閒聊。突然百丈拿把火夾子要溈山在爐中寒灰撥撥,看看有沒有留下一星兒火苗。溈山撥了一下回答沒有,百丈接過夾子,仔細的在死火中撥一撥,果然撥出一星兒的火苗,向溈山說:「這不是火苗嗎?」溈山當時全身剎住,開悟了,傳為美談,這是有名的「深深撥,有些子」的公案。
溈山靈祐悟道因緣很特出,深夜裡,萬籟俱寂,大地演奏著苦空無我的戲劇,他卻在「深深撥,有些子」開悟。
這則公案隱約的透露出溈山悟道因緣相對薄弱,也難怪溈仰宗迅速興起,也最早熄燈再見,法界就這麼有趣,在不可思議中綻露明察秋毫的智慧。
洞山拜謁溈山,是為了解「無情說法」公案。
有位僧人向忠國師問法,提出什麼是古佛心,忠國師答:牆壁瓦礫是。
忠國師的回答是直說直破,完全符合「直指人心」的禪門風格,那個僧人如果能夠反觀自心的變化,也許就明白忠國師的回答是一箭中的,欣然拜謝而開悟了。
可惜,這僧人不免喜歡研究道理,所以反覆再三的跟著忠國師糾纏下去,忠國師不氣餒,仍然直說直破,無如這位僧人是頭驢,怎麼點都開不了竅。
一長篇的問題,反應了一般人避免不了「道理會」的毛病,愈陷愈深,這就是「文字禪」,想在文字道理中追求答案。你向他說禪離語言文字,不要墮在經典中沉淪,他卻滿臉狐疑:不研究經典,怎麼學佛?怎麼學禪?我們向他說:佛陀之前有什麼經典─《金剛經》、《楞嚴經》讓他研讀?孔子之前,有什麼《論語》讓他看?他們之後,才有《金剛經》、《楞嚴經》、《論語》,為什麼不研究他們在這些經典之前有什麼心行?但是他們總放不下心,怎麼不讀經典可以學佛法?荒謬!荒謬!
六祖說:「本來無一物」,本來有什麼有情的,無情的?這才是研究的重點。忠國師說牆壁瓦礫是古佛心,說多了,讓這個僧人無端升起疑問,要是我,乾脆來個過肩摔,或扮個鬼臉,讓他「無話可說」、「無疑可發」,可省事多了。
洞山良价對「無情公案」啟疑,所以跋山涉嶺到溈山拜訪靈祐禪師,那時候溈山還是草創,峭壁懸崖上,險峻得很。
溈山的回答更直截了當,豎起拂子,然後問洞山:「懂嗎?」洞山茫然。我就說嘛,忠國師寶心忠厚,對僧人太客氣,反而讓僧人疑情不止;溈山豎起拂子比我的過肩摔更高明,他沒接觸到對方,拂子一豎,動作敏捷。洞山當時如果反觀自己心態的瞬間強烈變化,也許就開悟了,這是溈山的絕妙方便法門,也是溈山的慈悲。
洞山茫然再申問題,溈山答得妙,我自己體會得的,講出來了,你還是不懂得我內心的深切體會,說了白說,只讓你似懂非懂,開不了悟。
洞山良价只好拉下臉皮說:可以再介紹另一位明師,讓我參訪嗎?溈山答得斬釘截鐵:「雲岩道人,他駐澧陵攸縣。」
洞山戴起斗笠,又向澧陵出發。
諸位也許好奇,南泉老師及溈山禪師都是明師,為什麼不能令洞山開悟呢?
洞山拜謁南泉,為了齋會答得妙:「有伴即來」。其實只是豪壯的回答,他不明瞭這個「伴」是什麼?隨意而答。如果洞山把這個「伴」好好琢磨,話中就別有天地了。南泉誇他:「此後生可彫琢」,洞山如果摒除傲氣,當時跪下請益,也許有別樣的風光出現。
但洞山卻輕昧的說:「別壓良為賤」,可不要把良材彫成四不像。這是戲謔的話也是幽默的話,可要從當機去判斷。洞山當時未開悟,此語一出便是戲謔,便是不敬、倨傲。南泉是個隨和的人,他的禪風壓不住洞山的傲氣,只好讓他走。
潙山靈祐悟道在險峻中,特別重視學人的用心懇到,多一份用心,多一份悟道機緣。洞山來拜訪潙山,來匆匆,去匆匆,不契機,馬上要另擇他師,溈山只好放人。
這些機緣很妙的,無法說得清楚。師父與徒弟之間懸著一種難測的機緣,也可以說是光子線相牽相絆,才能磨合;機緣兩不洽,咫尺若天涯。
法脈相續如縷,而上上根器的英才很少,所以自南宋以後禪宗疲弱不振,近世以來,虛雲和尚悟道晚,都近六十歲了,又汲汲於興復叢林,志不在培養人才,結果,現在的寺院林立,個個比少林寺還壯觀,還雄偉,故宮相形見絀。但是禪師在那裡?禪風在那裡?禪才在那裡?
這是因果呀!豈是虛雲和尚可預料的呢?
臨濟宗慈明禪師在禪道不振的時候,從來不重視營建寺院,一缽一床自得其樂,座下培養出楊岐方會、黃龍慧南及翠微真三大士,其他崢嶸的龍象也很多,所以臨濟宗才能大放光明。
虛雲和尚受全國僧伽的推重,如果能夠稍微思考孰輕孰重,將其後半生放多些力量在培養僧才上、重振禪風上,也許不會陷於「佛印橋斷」的窘境,佛教不至於淪為佛學的哲學化,禪宗也不至於像一抹殘陽。但這豈不是時運不濟嗎?或是民心陷溺,天人遠離的結果?
有其因必有其果,因果可畏,寧不戒慎恐懼。
被溈山稱讚為絕滲漏的雲岩禪師,本來也是百丈懷海的弟子,和溈山是師兄弟,但溈山成道早,而且獲得機緣到溈山開山立堂,開創了溈仰宗;雲岩卻是在百丈座下,摸著頭捫著心,始終無法開悟。
服侍了百丈二十年,才決定另投藥山惟嚴禪師,百丈也欣然答應。你看古德就是有這段美麗的胸懷,你要另投明師,師父還很高興,不為難你,不會拿著拐杖掃你出門,也許還辦個惜別會,祝你早日學成回來呢!
那時候雲岩年紀一大把了,眼看著夕陽無限好,要成道實在難啊!藥山禪師不以為意,這個禪師才氣大,過著神仙般的逍遙日子,李翱最敬佩他,經常造訪。
雲岩到了藥山,藥山馬上烹茶敘舊,春風滿面,兩人就這麼輕鬆的聊開了,雲岩客氣的說,雖然服侍百丈二十年,但俗氣未消,請禪師大力啟導,藥山笑呵呵的,不置可否。
有一天晚參,雲岩侍立在側,就談到百丈禪師的言教及門庭施設,藥山唯唯。聊到下堂句,藥山興致就來了,要雲岩說得詳細。
雲岩就說,有時候晚參,召集大眾上堂,等大眾依序立定後,他老人家卻拿起拄杖一揮,趕著大眾下堂,大家走了幾步,他又招呼大家回頭,突然冒出一句話:「是什麼?」弄得大家莫名其妙。
藥山一聽,拍案一聲,直身而立說:「這麼高明的手段,你為什麼不早說呢?今天才真正見識到懷海兄的高招,真要謝謝你。」
雲岩一聽,猛然省悟了。
你看,雲岩在百丈座下二十年,經常看到百丈下堂句時的揮手與招呼,當著稀鬆平常的事,一言之下被藥山讚美,他立刻省悟了。原來百丈師那麼慈悲呀!
雲岩省悟了什麼?留待下回分解。
洞山來到雲岩,急切的問:「無情說法,什麼人得聞?」岩:「無情得聞。」師曰:「和尚聞否?」岩答:「我若聞,汝即不聞吾說法也!」師曰:「我為什麼不聞?」雲岩豎起拂子,問:「還聞麼?」師曰:「不聞。」岩曰:「我說法,汝尚不聞,豈況無情說法乎?」
洞山再問:「無情說法,見於什麼典教?」
雲岩嚴肅的回答:「《阿彌陀經》:『水鳥樹林,悉皆念佛、念法。』不是嗎?」
洞山有省,乃答:「也大奇,也大奇,無情說法不思議,若將耳聞終不會,眼處聞聲方得知。」(以上根據《指月錄》卷十六)
你說有趣嗎?洞山問無情說法,溈山與雲岩都豎著拂子問曰:「還聞嗎?」為什麼都用同一方法呢?這是無言顯有言,不用任何理論、概念,只要豎著拂子,馬上截斷問法人的意識,讓他無可言說,剎那剎那顯露「無眼耳鼻舌意」的境界,可是當剎那剎那過了,意識又佔上風了,洞山注意到這個奇妙的變化過程,才寫下這首偈。
這首偈是領悟偈,不是開悟偈。
領悟偈是透過意識推理而得的結論,一般人都可以做到,沒有什麼奇妙,他只要把坊間的散文,禪門珠璣這類的書籍看一看,也許會體會或領受到一股清涼的味道,很多人就誤以為開悟了,但不是,絕對不是。
最高級的神妙文筆,類如陶淵明、謝靈運、蘇東坡、王安石或王維、李白,這些人的文筆揮灑著高級的心靈境界,讓人升起超越時空的感受,是人類精神文明或文字的遺產,多少都含蘊他們對宇宙自然的領悟與跳脫,值得我們吟誦高歌,祛除心靈的污垢,但有時間的拘束性,你有時有種情懷,有時又失去了這種情懷,不是一得永得,無法完成人格化,而落實在生命的實踐上,從而脫胎換骨。真正的神遊於宇宙,那才是真正的禪定。
洞山以「眼處聞聲方得知」,相信你會有很好的解釋,但無補於心靈深處的呼喊,他並沒有開悟。雲岩知道,但他只能等待,等待緣熟,機緣成熟,再給洞山一個開悟的機會。
僧問古佛心,忠國師答:牆壁瓦礫。牆壁瓦礫是沒有情識之物,這樣的回答著實讓人深深懷疑,引起人們研究的興趣。「無情說法」便成為公案了。
有人問趙州從諗禪師:「什麼是祖師西來意?」趙州答:「庭前柏樹子。」同樣引起大家參究的興趣。這則「庭前柏樹子」也就是公案。
同樣的,「東山水上行」、「乾屎橛」、「吃茶去」……等等答案也變成了公案。公案就是檔案,就是成例。
問題是這些回答,是從六祖下三世的藥山惟嚴、百丈懷海開始的。以前祖師的回答很直截了當,學人一回心,一觀心,就可以把握主題而見性,我們可以從馬祖道一、石頭希遷,更早的南嶽、行思及《六祖壇經》找到例子。
有興趣的人一定要找找馬祖道一禪師及其弟子間互動關係的紀錄,好好的研究,自有心得。
藥山惟嚴、百丈懷海以後,禪德輩出,這些都要感謝馬祖、石頭兩大禪師的提拔,開悟的人多了,每個人都有不同的特質與風格,也有他們各別的獨到手法,展開了不同的禪風,以適應各類不同根器,首山省念稱為「家家門前火把子」,等於說各家門前懸掛著不同的招牌,各領風騷。
我們今天看到的《指月錄》、《五燈會元》等等,充滿各式各樣的公案。當我們拿起來看的時候,既驚奇又羡慕。
驚奇的是──「什麼是禪?什麼是佛陀證道的答案?」都那麼不合情理,但為什麼有些人當下可以開悟?在驚奇中羡慕那些人呢!
於是,有些人就拿些公案討論,七舌八嘴的結果答案是這樣,是那樣,沸沸騰騰的,但畢竟還是似懂非懂,公案反而成為坑人的遊戲。最慘的,還自以為見識高人一等,評唱這個公案,拈提那個公案,答案是這樣沒錯,稱為解公案。
近來還有杜撰公案二百多題,要學人從第一題公案開始解答,接著解第二題,解得一百題以上發給證書,稱為明心見性弟子,登錄為禪宗第X代弟子。
還有某些學派,弟子要先研讀師父拈提的公案,獲得「正確的見解」,然後運用各種方法,例如拜佛、經行、打坐……等等,引導他們親證佛性,聽說頗有眾多弟子呢!
另有名師訓練弟子禪坐,觀察心身變化,然後看心觀淨,開淨的時候,要弟子把「吃茶去」掛在心上參,不要丟失,這樣就可以開悟。
這些現象和參公案的本質無關。
參公案不要以為要解破公案的底牌,只要你把公案放在心上琢磨,這也不是答案,那也不是答案,疑來疑去,放不下,捨不掉。也不要今天參這個公案,明天另參個公案,永遠凝聚不了心力。因為眾多公案的答案只有一個,你參到了,就開悟了,從頭看各個公案,你自然哈哈大笑,然後會自我解嘲:我怎麼那麼笨,竟然被騙了。
參公案而破參有二種情況,一個是明眼禪師覷得時機成熟了,一言之下,一棒一喝中,讓你開悟,就如雲岩碰見藥山,聊著聊著,抓到雲岩的癢處就開悟了。
另一種由學人抱著公案形影不離,疑惑難解,參謁多少明師也不能打破疑團,反而在特殊的情境下,觸機遇緣而打破謎題。洞山就是一個例子,以後我們會時光逆流,分享他的悟道機緣。
洞山良价把「無情說法」當著主題,疑來疑去,心自然就凝聚成一個焦點,這是「止」,縱然,碰到兩大禪師,以豎起拂子來啟機而沒有成功,但還不放棄這個公案,咬著不放。
這才是參公案的主要精神。
蓮池大師就坦率告誡我們:沒有開悟之前,對公案做任何解釋都是錯的。有一得之見也是愚昧。謹慎!謹慎!不要輕率的解答公案。
離別的時候到了。《指月錄》卷十六:
師辭雲岩。岩曰:「什麼處去?」師曰:「雖離和尚,未卜所止。」岩曰:「莫湖南去?」曰:「無。」「莫歸鄉去?」師曰:「無。」曰:「早晚卻回。」師曰:「待和尚有住處即來。」曰:「自此一別,難得相見。」師曰:「難得不相見。」
臨行又問:「百年後,忽有人問:『還邈得師真否?』如何祇對?」岩良久曰:「祇這是。」師乃沉吟。岩曰:「價闍黎,承當個事,大須審細。」師猶涉疑。
後因過水睹影,大悟前旨,有偈曰:「切忌從他覓,迢迢與我疏,我今獨自往,處處得逢渠。渠今正是我,我今不是渠。應須恁麼會,方得契如如。」
洞山良价待了幾天,就想離別他去,雲岩關心他的行止,如果沒有投宿的地方,盼望再回雲岩。這是至心的關懷,他不忍心洞山到處遊盪,心無著落處。
偏偏洞山的習性未改,喜歡掉句子,玩文字禪。第一次在南泉老師,掉一句「有伴即來」,南泉惜才要他留下,他自作聰明的說:「莫壓良為賤」,緣分就吹了。
這次要辭別,文字禪又琅琅上口了,說什麼「難得不相見」、「待和尚有住處即來」,耍嘴皮工夫了得。雲岩禪師在百丈座下二十年沒開悟,深知參禪不容易,趁著離別的最後一刻,丟下個很好的疑團:「只這是。」
洞山離開前,有點依依不捨,突然問個問題:「百年後,若有人問起雲岩師父的面貌,如何回答呢?」雲岩只是靜靜的坐著,一會兒才說:「只這是。」
雲岩靜默的時候,表達了什麼呢?
洞山從小一直懷疑「無眼耳鼻舌身意」,雲岩在傳達什麼信息呢?那是祖師西來意呀!可惜洞山不省,哆哆嗦嗦的要走了,雲岩再叮嚀一次:「要承當祖師的本旨,馬虎不得的呀!」
洞山還是走了,一步一步的往山下走。寺外一片綠油油的稻田,陽光顯得強烈,前面橫著一條河流,踏上橋,他往清澈的河水一望,另一個洞山就映在水裡,一模一樣,滿臉滄桑,但突然發現那個洞山雖然有眼耳鼻舌身,卻沒有意。沒有意識的那個洞山,真的有「眼耳鼻舌身」嗎?一下子豁然開悟了。他頓時出現「無眼耳鼻舌身」的境界。
觸機遇緣中開悟了,寫下了〈過水偈〉表明他的悟境。高呀!真切呀!平實呀!
切忌從他覓 迢迢與我疏
我今獨自往 處處得逢渠
渠今正是我 我今不是渠
應須恁麼會 方得契如如
前文提過,偈有開悟偈也有悟理偈,另一種矇混偈。
矇混偈是沒有開悟,也沒理悟,就瞞著寫一首霧裡看花偈,朦朧的,別人看不懂就以為境界高,他就沾沾自喜,一直就扮個開悟的樣子,享受名聞利養。
悟理偈最明顯的是神秀的偈:「身是菩提樹,心如明鏡台;時時勤拂拭,勿使惹塵埃。」說理清徹,遵循明白,是好的偈子,只是不能承襲禪門法脈而已,但是啟發後偈絕對沒有錯,非常有幫助,況且千分之九百九十九的我們沒有開悟,牢抱這個悟理偈實際的幫助大。開悟偈境界高,讓我們心儀讚嘆也就夠了,千萬不要去詮釋,絕對無法完全詮釋出來的。
就像陶淵明〈飲酒詩〉:「採菊東籬下,悠然見南山」不要去詮釋,一詮釋悠然就丟了,不詮釋我們反而還可以沾點悠然的意境呢!
香嚴禪師拾起瓦礫,丟進竹叢,碰然聲響而開悟了,他寫下一首偈:「一擊忘所知,更不假修持,動容揚古路,不墮悄然機」,描寫他的悟境,一悟之下本心流瀉而出,不必假借什麼唸佛、法會、誦經等修行,直下契證,一句「一擊忘所知」,心靈震盪的實況毫無掩藏,沒有開悟的人怎麼想也想不出那個境界,又何必去詮釋呢?尤其「不墮悄然機」,悠遊自在,躍然紙上,又能如何詮釋,不是在白紙上塗鴉嗎?
虛雲和尚功夫落堂,人家倒他開水,不小心燙到手,茶杯落地,砰然一聲粉碎,他卻「虛空粉碎」,一語表詮,但不會在你心靈上掀起排天波瀾,你又如何詮釋呢?
我們怎樣才會了解這些開悟偈呢?等有一天,蒼天可憐我們,讓我們幸而開悟了,自然就經歷了那些意境,與他們共享心靈的盛宴,把手共行。
開悟偈是開悟時心靈震盪中特殊境界的自然流露,毫不揉雜的描寫了出來。你沒開悟,要玩,玩不出來的,因為馬腳就是馬腳,你自然會不自覺的玩向一邊呢!這是秘密了,不能說破。
洞山禪師這首〈過水偈〉,露了見性的證量,也多少牽動了學人修行的要訣。他首先一語道破:禪是內學,只有從自己內心求答案,向外求,離道愈遠,那就迢迢與我疏了。如今我能夠獨自往,隨時綻露本心──渠了。獨不是單獨,獨是不受五蘊(色受想行識)的干擾,一心獨朗。修行人只在這個有意識的我與本心(渠)間拿捏得恰如其分,分得清主從就對了。
見性只是驗證了本心的屬性,《心經》大喇喇的描寫出來了,毫無掩藏。有人說那是「看到空和有、內和外,不相妨礙,不是對立,也不是統一」,是文字遊戲;有的人會說出一大篇道理,那是捨父逃走,生命本身就是原創的,不需要什麼道理。
〈過水偈〉是見性偈,不是大徹大悟,只是悟後起修的標的,有了方向,有了目標,就不會盲修瞎煉。有人說那是洞山「看到空和有、內和外,不相妨礙,不是對立,也不是統一」,一套文字遊戲,還不如宋明理學家說的「變化氣質」來得入木三分。禪者必須內證而不是把心放到虛空,那是虛空釘橛。古德說得好:「莫謂無心便是道,無心猶隔一重山」,值得研究;不然,你就無法把握到洞山的「渠」!見性不只是心靈的震盪,身心都會起一種微妙的變化,也才能確定「凡有言說都無實義」。
這首偈表達了洞山悟道的平實,從而影響了他以後的作風,如果像香嚴的擊竹偈、靈雲見桃花偈,固然一針見血,但比較重視個人的體驗,不能影響很多人,所以不能擴大影響面。洞山的〈過水偈〉,便形成了洞曹宗啟迪學人的風格,後文再說。
開悟偈,以六祖的大悟偈,表現得遼闊而無涯際,最令人敬佩,談到宇宙的形成,說到萬事萬物的起源,也讚美禪者的心懷宇宙,屬於祖師級的悟道偈,難怪六祖一出,整個中華大地開出了璀璨的禪花,五家七宗,各建門風,對中國文化做出了深厚的貢獻。人人都會點禪,口頭禪是大眾化的表現,愚夫愚婦也可談禪,老婆禪流傳在窮鄉僻壤,雖然不算登堂入室的禪,但的確是水中鹽味,平民化了,落地生根了。我們的生活中,如果離開了禪味,會讓人覺得俗氣,凡事掉個禪思,就會令人眼睛一亮。也許你我不真的懂得禪,但少許的體會讓我們人生搖晃著光亮,不是嗎?
開悟是禪者夢寐以求的大事,開悟了的洞山寫完〈過水偈〉,突然平靜了,也可以說沉澱了,從孩提開始追尋至道的狂熱沉澱了,原來是那麼平淡無奇,終於明白:「盡大地是個解脫門,把手拽伊不肯入」,啞然失笑,突然發現那片陽光與自己的身體合在一起,一種熱流在體內流竄,好像要燒掉身體,要燒掉眼耳鼻舌,走起路來輕飄飄的,空空朗朗的,有點微醺的感覺。
熱淚不知不覺的佈滿了臉頰,師恩浩蕩,法身父母大恩難報,一瓣心香感激受業師:南泉、溈山及雲岩。這一生竟然有幸登門請教,獲得他們的加持。當初一句「有伴即來」的隨興話,那個伴原來是「這個」,無知而大膽的年輕青澀,至此像蘋果轉熟,透著一顆清香的紅橙。
但是內心裡他最尊崇的還是雲岩禪師,無時無刻的想念,尤其臨別時沉默的容貌,背後蘊藏的大智慧是那麼深不可測,他在過水睹影陡然發現那「大智慧」,原來就是「只這是」,師父的輕描淡寫原來是親切的呼喊,像慈母呼喊遠離故鄉的遊子。
每年雲岩的忌日,他必定營齋紀念,喃喃那句「只這是」。大家都奇怪著,南泉是他最先入籍的師父,為什麼對雲岩特別尊崇,願意列為嫡傳弟子呢?他答:「我不重先師道德佛法,只重他不為我說破。」
的確,啟迪弟子可以旁敲側擊,甚至當面棒喝,但心必須由弟子自己打開,旁人無能為力。禪門重視見性,也還得自己親證自性,不然沒有心的著力點。
有人再問他:那麼你全肯雲岩禪師了?
他說:「半肯半不肯。」
為什麼半不肯呢?
他答得妙極了:「全肯即辜負先師了!」
「師父引進門,修行靠自己」,如果完全依賴師父,終究是守株待兔之輩,禪道怎能傳承呢?禪門重視後起有人,最好有超師之才。就像朱銘拜楊英風教授為師,盡得其技,楊英風卻向他說:「你要找到自己的表現風格,不然你永遠是我的弟子,我的影子而已。」這句話提醒了朱銘,才創造出太極系列的作品,揚名國際,這就是半肯半不肯。
「師自唐大中末,於新豐山接誘學徒,厥後盛化豫章高安之洞山,權開五位,善接三根,大闡一音,廣弘萬品,橫抽寶劍,剪諸見之稠林,妙葉宏通,截萬端之穿鑿,又得曹山深明的旨,妙唱嘉猷,道合君臣,偏正回互,由是洞上玄風,播於天下。」(《指月錄》卷十六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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